第十二章

成纪不老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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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里古城街道两旁的手工作坊不见了,小商小贩的吆喝声听不到了,一个个曾经宽阔的铺面门脸安上了普通门窗,变成普通民居。那面十分吸引眼球的“李广焼坊”招牌旗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淡出人们的记忆。焼坊屋顶多年未曾修缮,瓦片上布满绿色的苔藓,前檐墙上贴着一行白纸黑字:“故里公社阶级教育展览”,白土水刷过的檐墙两端是红土水写的“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大字标语。

    故里公社党政系统已经瘫痪,被“只争朝夕”战斗队夺了权,戴乐天书记停职反省,接受革命群众批斗。新掌权的“只争朝夕”战斗队决定在李广焼坊举办阶级教育展览,由战斗队负责人池志超亲自提名的解说员牛岁旺和俞致祥、俞惠萍经过几天的现场排练,已经掌握了讲解内容。池志超说,青少年就要在阶级斗争的课堂中成长!

    池志超浓眉大眼,身型周正,高高的个头显示出不凡的气度,头戴黄军帽,身穿草绿色的军便服、蓝裤子,脚蹬黄胶鞋,斜挎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挎包,挎包带上系着一条白毛巾。

    他带领着一班人来到展馆,要赶在展出之前,对展出的图片、文字、解说作最后的审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池志超的高曾祖父,也是大名鼎鼎的池老爷对守候在病榻前的儿孙们留下这么一句临终嘱咐。见儿孙们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池老爷又含混不清地说:“是官就比民强。”大家终于明白了:老爷弥留之际说的这番话,既是对后辈儿孙的遗训,也是对自己花掉整个家业捐得一个“贡生”功名的交代。池老爷读经多年,得了个增广生员的功名,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个“三限生”。按大清取士的办法,生员考取贡生,就获得做官的资格,贡生的地位相当于副举人,人称贡生为老爷。那些皓首穷经的生员扎堆儿考贡生,分配的名额一直供不应求。朝廷想了个法子,只要交钱,考不中也能授予这等功名。朝廷用这个办法掏百姓的银子,据说,平定叛乱的军费都是这样筹集的。池老爷屡试不爽,掏银子捐了个贡生,大门头的规制和他的师傅俞老爷的并没有两样,但人们背地里还是称他为“慌老爷”。池老爷笑而不理,直到临终才算给了儿孙一个交代。

    池志超的父亲池占山,人高马大,右边的腮帮上长着一颗黑痣,痣上长出一撮毛。在故里河川,提起池占山,知之者不多,但是说一撮毛,无人不晓。一撮毛家在牡丹嘴后边的池家岔,离松柏峪大约五六里山路的样子,在松柏峪四老爷处上过几天私塾,早出晚归缺联手,吹风下雨不方便,就撂过手了。民国三十七年,故里镇第六保保长一职空缺。保长的主要职责是抓兵派款,是个千夫所指的差事,很少有人愿干。一撮毛毛遂自荐,走马上任。他催粮要款,鱼肉百姓,不到一年就被县长李国栋撤了职。也算他福大命大造化大,居然因祸得福,解放初期清查伪职人员时他已不在任上。土改划成分时,划了个中农。

    池志超到了上学年龄,一撮毛及时送他进了松柏峪小学。上初中要去县城,一撮毛不怕麻烦,又送他去了城里。志超初中毕业后,参加师范招生考试榜上有名。三年里,池志超身背炒面,徒步往返师范学校六趟。毕业后,分到松柏峪小学当教师。五十多个学生,一、二、三、四四个年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年的教书生涯,使他厌倦了这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营生,家有千斗粮,不当孩子王!教师整训会上他向王文贵开火,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他率先成立了故里公社“只争朝夕”战斗队,造了走资派戴乐天的反,成了号令故里公社的池司令。刚刚召开的全公社造反组织联席会议,决定以永红(故里)公社造反派联络站的名义发出通令:先机关医院商店学校后农村,按永红川、立新川的顺序,由东到西,分期分批组织广大革命群众观看阶级教育展览。(故里更名为永红,广爷更名为立新。)有人提议,按照各大队坐落分布情况,由西到东观看更合适些。会议认为,应该是东风压倒西风,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有人提出,机关单位学校观看展览不影响工作,贫下中农观看展览,距离远一些的大队往返故城一趟五、六十里,眼下正是秋播时期,要耽误一天生产。会议认为,只要思想解决了问题,就能焕发出冲天的革命干劲。

    池志超一到展览馆,顾不上休息,说声“开始!”。展览负责人摆一个眼色,牛岁旺、俞致祥、俞惠萍三人列队面向来人,首先合唱革命歌曲《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涌上我的心!

    ...

    然后开始解说。

    俞致祥担任第一部分《故里一霸季承祖》的解说工作。俞致祥用教鞭指着展板画面,“季承祖早年参加同盟会,筹办了全县第一个乡村小学——故里小学,以伪善的面孔,掘取了‘乡村教育家’的声誉。他明里劝教兴学,暗中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是故里头号大地主。”展板画面上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人。

    “他以维持地方治安为名,拉起季氏民团。季氏民团白天维持地方治安,晚上摇身一变做土匪,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展板画面又是一伙匪气十足的团丁。

    “季承租不但是故里一霸,也是静宁县的地头蛇。凡来静宁任职的县长都得登门拜访他,因为他的儿子季世臣在伪南京政府做官,季家的势力太大。”画面出现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礼帽,眼戴墨镜,手持文明棍的人,背景是南京总统府。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牛岁旺振臂高呼,在场的人也跟着举起拳头,高呼口号。

    俞惠萍解说第二部分《****李国栋》,“李国栋终生与人民为敌,还在上大学期间,就为国民党中央调查统计局效力。毕业后,他以伪县长的公开身份作掩护,干着迫害革命仁人志士,残杀地下共产党员的罪恶勾当。为了裁撤季氏民团,他派密探打进民团内部,获得了季氏民团为虎作伥,骚扰乡里的种种证据。”一个头戴礼帽,身穿中山装,胸前戴着青天白日徽章的人出现在画面上。

    “就在他设伏松柏峪村牡丹嘴,秘密抓捕季氏民团团丁时,发现了我地下党员韩忠民(老道人)、戴金祥的活动。戴金祥同志为掩护韩忠明当场牺牲,韩忠明被捕入狱,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威武不屈,视死如归,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的凛然浩气。”画面上是一个像革命样板戏人物李玉和那样戴铁锁链迈步出监的英雄形象。

    “韩忠民同志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李匪妄图从老道人嘴里得到我地下党的活动线索,企图一网打尽的阴谋未能得逞,将他押解兰州大牢,活活闷死在狱中。李国栋双手沾满共产党人的鲜血,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

    “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牛岁旺再一次带头高呼口号。

    牛岁旺解说第三部分《俞世昌的发家史》:“俞世昌的爷爷俞魏丁是秦安县人,逃荒来到松柏峪,改姓为俞。他在这片土地上养育了马娃、牛娃、羊娃三个儿子。庄上有个牛姓外来户,要牛娃改姓牛,做他的养子,俞魏丁答应了。牛侉子临终前,将一大笔金银财宝托付给俞魏丁,要他等牛娃长大成人后交给牛娃。等到弟兄三人长大成人分家时,这笔财宝唯独没有牛娃的份。靠这笔财富,马娃成了故里川有名的大财东。当他把家产交到儿子俞世昌、俞世俊手上时,指着奔流不息的故里河水说:‘如果我马娃的后辈穷了,除非故里河水干枯!’

    可怜那个让牛姓外乡人倾注了一腔心血的牛娃,连金银财宝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到,依然家壁四空,过着贫寒的日子。”

    “俞世珍是羊娃的儿子,为马娃做长工,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马娃父子把他另眼看待。为生计所迫,俞世珍向马娃借钱,马娃恶毒地说‘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裸地暴露出他那副地主资产阶级“先验论”的丑恶嘴脸。事实雄辩地证明:只有阶级亲,没有宗族亲!”画面上是一个雪地里赤脚放羊的孩子。

    “俞世昌以伪善的面孔假装拥护革命,解放后划为开明地主。但是,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1950年,他直接指挥了一场械斗,因致死人命被判刑劳改,死在狱中。”

    “俞世珍现在是松柏峪大队‘全无敌’战斗队负责人,带头造了走资派的反,夺了走资派的权。目前,他正带领松柏峪人民抓革命,促生产,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同志们,本次展览,到此结束,欢迎广大无产阶级革命群众提出宝贵意见。让我们齐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池志超对展览主创说:“对季承祖的介绍没有体现出对封建主义、地主阶级应有的深仇大恨。我们的目的是通过展览激发广大革命群众对旧社会的无比仇恨,对新社会的无限热爱。只要把握住这个原则,怎么写都不过分”。

    “池司令,请您说具体点。对季世臣的介绍,尺度该怎样把握?”展览主创对池志超的话似乎没有听明白。

    “对他的介绍要像李国栋一样,按反面人物处理。”池志超作出了明确的指示。

    主创汇报说,“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的编写基本尊重事实,只是在情感上做了必要的处理。第三部分原来考虑的是柳知秋,他家几代人都给俞世昌家扛长工,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可是采访了好几次,他都不同意上展览。”

    “这个老家伙有点不识抬举,我就不信离了杀屠连毛吃?”池志超说。

    “展览日期临近,一时没有合适人选,临时换成俞世珍,他的故事只能根据需要编写。”

    “换成俞世珍不是挺好吗!俞世珍也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他的事例很典型,很有教育意义。”

    池志超特别勉励俞致祥和俞惠萍说:“你们两个都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作为老师,我关心着你们的成长。让你俩担任展览解说员,就是要你俩大义灭亲,从小和自己的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为争取早日加入你们心爱的红小兵创造条件。你俩不要辜负了老师的殷切期望!”